就听身侧天子不徐不疾地开口:“卿该敬称皇后。”
天子话音刚落,立于朝臣之首的宋显便侧出一步,冷淡开口:“曹大人以前朝郑妃与母后作比,可亦有以前朝庸帝比父皇之意啊?”
那曹世亭貌似分毫不惧,再拜奏道:“前朝庸帝昏聩无道,耽溺酒色,方有郑妃临朝篡权之祸。圣人研Jing探赜,神无不照,当以郑妃乱政之祸为鉴,臣冒昧万死以谏。”
此言一出,众臣俱静,唯立于臣首的吴彦徐徐回身瞧了一眼这位小曹大人,继而好笑地摇了摇头。
只见一刻过后,静如止水的宣明大殿便如炸了锅一般。
“臣奏侍御史曹世亭以夸诞大言谤陛下圣名,实乃诡言以博众目,伏惟陛下严惩,以正朝堂!”
“臣奏曹世亭不敬天子,不逊皇后,以前朝亡国之君比当今,实乃大不敬,当以死正朝堂,正天下视听。”
……
“臣附议!”
“臣附议!”
便是萧令明再如何于朝堂之事纸上谈兵,也瞧出了不对劲,他瞥了眼虽最早出言相驳的宋显,见宋显回望亦带着几分试探,便知他未曾参与其中。
倒是吴彦那只老狐狸,不紧不慢成竹在胸。
宋聿丢曹世亭出来是为了什么?
萧令明自然知道他不过是个被人撺掇着坑了一把,也许还要搭上性命想要博一博青史留名的蠢货,但是天子所为究竟为何,他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当萧令明心下计较之时,武帝看着阶下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懒散开口,“曹卿年少激荡,虽言语不逊但罪不至死,廷杖二十以为诫。朕自去岁来,受体疾之困,常难持政务,幸得皇后辅佐。然皇后居后宫之远,朕常感不便,今此往后,每每临朝,皇后可垂帘朕侧,共决政事。”
武帝此言一出,不仅举朝一惊,连坐在他身侧的萧令明都面带不解地转头望向了宋聿,可宋聿全然没有与他解释的意思,只是半撑在手边的软枕上,平静冷淡地看着阶下的朝臣逐渐归于平静,继而低下了一颗颗头颅。
武帝践祚至今,朝堂叹服,且众臣见简在帝心二十载的吴彦都都称了是,再如何有想法也不得不暂时咽下。
待散朝之后,不乏二三不解天子此举的朝臣,往吴彦身边向他套话。皆被他神哉哉一句陛下圣断推了过去。见吴彦油盐不进,大多又把目光转向了他的关门弟子杨敬,可这个朝堂出名的木头桩子,此时面上竟也不是一如既往地木然了,他亦是一副有惑难解的模样。能凑到吴彦身边的大都是在朝堂上打滚半生,极有耐心的老油子,见此情形干脆作罢,便陆续三两散去。
吴彦年长,行路不快,到最后诺大的宣明殿前中轴主道广场上也不过那么零星几人了。此时他的木头爱徒这才凑到了他跟前,吴彦也算是终于漏了一句真话,只说:“仁修,你初入朝堂之时,总该拿到过几份陛下亲笔答了,却读来觉得决断生涩的折子。”
杨敬一愣,明白了老师所言何意,一时间只觉得荒谬,那该是十数年前之事了,他三两步跟上老宰相的脚步,又说:“老师,那时明后可尚未入宫啊。”
吴彦却只是捻着花白胡须慈祥一笑,“圣人既封了皇后,便是没那份心思了,既如此垂帘便垂帘吧。”又似乎觉得颇有意思,念了两句,“明后……呵,明后。”
下朝之后,萧令明与宋聿同辇而行,自他在宋聿身边起,便从未有过却辇之德,对他来说是习惯,落到旁人眼里便是娇纵。
初秋的平京依然有些许凉意,干爽的风自绛纱帷幔的缝隙中吹了进来,激得宋聿不适地皱眉咳嗽了两声。萧令明抬手轻轻拍着宋聿的脊背,他在朝上尚对宋聿的决断有所疑问,这么静静想了会儿也大概明白了,倒也没有那一日的心寒之感,只觉得世事讽刺不过如此。
“圣人当少用些吊Jing神的汤药,您的……”萧令明没说完,就被宋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便住了口,过了多时,不知抱着什么目的说了句,“若是陛下当年待姐姐如此,后来就也不会有这么许多波折了。”
“是因为你不像你姐姐。”宋聿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下了定论,“——你不想要这些。朕才能信你,才能给你。”
萧令明听了,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
他浓密的眼睫和过去笑时如出一辙地低低垂着,连分明生得凌厉艳丽的眉眼浸在这样一抹温柔沉静的神色里都化得软了下来,连带他的笑一起,沉在初秋澄明的日光之中。
——是足以令所有得窥一隅的人叹一句秀色掩古今的难得容色。
宋聿见了却是直觉有异,萧令明除却那一日的放肆之后,如往日别无二致。可宋聿总觉得他与自己隔了一层,就仿佛神寺壁画上只剩下绝世容光而无半点人气的壁上美人一般。
——明儿与朕生份了,宋聿如是想。
可天子又很快平复了。毕竟过去萧令明也闹过这么一场,宋聿也是只做不知地纵过去的,毕竟反骨可以折,但是气性全无便不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