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硬笔字其实不丑,不像有一群开药方的父祖,笔画清晰,字形端丽,但总不着力,折角圆圆地一溜,俨然卧佛,既失峭峻,也不洒脱。软笔练过几年,本性难移,终于不成,却养出习惯,偶尔写写修性。凡事打底为要,少年来时捻管,笔尖湿润,大概准备练字,而他桌上颜料管散乱,围着光净的玻璃罩。慕少艾上楼带文具给他,很快清出大半桌面:“我正打算做新的,你找地方坐,等下帮忙题个字?”
再次蘸水调制,过程比上回顺畅。盘面上蓝海起伏,他有时顿笔,看少年蘸墨写字。成品比钴蓝亮几度,海上雾半散不散的颜色,他让它铺满整块玻璃,倒错的重力托举海水,浪将倾泄,被没调匀的白冻结,仿佛死海干涸的一刹那。轮到少年写卡纸,下笔从容,练字纸上写过很多遍:歲歲平安。
横平竖直,很规矩的字,利落得发硬。他心一跳,没说岁岁同碎碎,只点了点边角:“留你的名字吧。”
平安是给你的,不需要留我的名字。少年顿了顿,发出几个音。他们这么叫我。我学了你们的字,会起新的名字,以后告诉你。
以后的事没准头。他这次说。
阳光穿过绿玻璃,碎成小金片,落上半张空桌。他安好发声管和卡片,不舍挂起。少年倒不是信口开河,说起几百年前深林幽壑间的秘术,毫发指甲,可以夺魄,可以问迹,也许学了这些能找到他。古人相信头发与精魄共感,他那届没几个不知道孔飞力,人类的猎奇心理从来相通,信不信另谈。慕少艾介于信和不信之间,听了只是笑笑。
少年看着他说:你笑得很累。
这句话操纵他掏烟,然后扔回打火机。二手烟很糟糕。他空空架着烟,思绪一卡一卡地转,噪音使铃声烦人。少年练着字,他在旁边喝茶,觉得那几字剪进了一只怪物。他分析字句和目光的含义。少年毒害的人也许不计其数,知情后毫不怨怒的寥寥无几,而他吃饭喝茶一般平常,情绪园地只长假花不生杂草。生机勃勃的人会喜欢这个园子,敏锐的人懂得它从未颁发通行证,少年两种都是。他现在的心情很玄妙,被直截了当戳穿伪饰,不快是真的,安稳也是真的。
趁少年洗笔,他蘸水在练字本上写字,从脑后拔根头发夹进去,抄起打火机,上二楼抽烟。就赌一回,少年会翻半本册子看到水写的平安,所谓秘术确有其事,一根头发能向时空法则挑衅,而少年给自己起好名字还记得告诉他。怎么算胜率都微乎其微,陪人玩游戏,他不作真。
慕少艾抽好烟下楼,一个人换上蓝风铃,把练字本和黑衣小人放进抽屉。至少在今天,他不想翻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