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欢并未走远,他倚在阶下,与恰好来寻儿子的慕容野碰个正着。两人就屏退宫侍,在那阶上一高一低地,不知谈了些什么。
慕容野始终眼含笑意,而厉欢则神情淡淡,只偶尔应和两句。他双眸专注而平静,虽不曾宣之于口,却让人感知到,他已在心中做了某种决断。只在时不时回顾慕容随所在的殿室时,那双眼的轮廓才显得柔和起来。慕容野每一看见,笑意便又深上一分,最后他忽地说道:“随儿的眼光其实不怎么好。池琇也好,戚决也好,厉霜也好,他带回来那孩子也好,孤王都自心底里不喜欢。”
厉欢看他一眼,只答:“是么?”慕容野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他配不上慕容随,可他却不在意,只是暗暗浮想:那小骗子无论喜憎,对人人都是一副多情宠爱的模样,果然是随了他这亲生父亲。
想到这里,他那素来淡漠的眼中不由浮起淡淡的笑意。
慕容野将一切收入眼中,这才把后半截话续了上来:“好在他运气却好,最后终是栽到了在你这里。”
厉欢微微一怔。慕容野从未如此真切明白地谈起他和慕容随的关系,他直到此刻才知道,慕容野的放任,原来并非完全出于对时日无多的儿子无可奈何。
他忍不住问:“几日后随儿的生辰,父君也会出面,届时……”
慕容野笑了一笑,竟有些意兴索然:“我人生最得意的那几年,便是随儿刚出生之时。那时不过是与一个人争,我自信我待顾折颜最好最真,他那一颗心,总归是倾向我更多。后来才知道,一段情里,不仅要与人争,或许还要与一个人的理想争、欲望争。争得过一次两次,却争不过每一次。归根结底,是因我们本就是两路人,所以我想要的与他想要的,才总是背道而驰。”
“人的想法,总归会变。有随儿之前,我想聚少离多又何妨,偶得一晤又何妨?但随儿越长越大……当我发觉这孩子甚至从来不会伤心的时候……”
慕容野唇角依旧微微扬起,只是声音渐渐悠远,“那时,我真是有些恨他。”
“因而,趁一切都可回头,你最好想得清楚。”慕容野道,“这一步若走了下去,你便放弃过去二十几年的所有一切,却也许什么都等不到。如今随儿还陪在你身边,又是你们情热之时,你或许便以为一切都值得。待几年后,十几年后,甚或几十年后——你还会这样想么?”
“国主。”厉欢直视着站在阶上的男人,平静地答,“若回到二十年前,你会选择父君,还是另选一个能长伴身侧的人?”
慕容野没有回答,事实上,他也无需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几年后,十几年后还是几十年后,我会想要什么。但我却知道此刻,皇位也好,天下也好,过去付出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跟慕容随比起来,那些都不重要。”厉欢的声音柔和下来,“您对您的儿子如此自许,总该相信他看上的人,至少不是一个懦夫。”
慕容野立于高阶上,正如厉欢所说,他对他这唯一的儿子,是如此的自许、珍视,而直到今日,他终于见证了儿子真正长成为人、有了归宿,那种满足与即将失去的失落感同时在胸腔内回荡,即便是慕容野,也一时说不出话了。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惊呼声便在此刻响起。厉欢循声看去,衣衫不整的贺兰暄从殿门处扑将下来,脸颊与颈项上俱是血污。
厉欢的手足一瞬间滚过一阵战栗感。他不知怎地,心房下三寸处似是过不得血,被风洞穿一般,在从人们的惊叫声里,他终于缓了过来,回身往殿内夺去。
贺兰暄的哭音与他的厉斥同时响起:“御医呢!”
厉欢消失在殿门之后,而贺兰暄倚在殿外,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顺着那墙壁滑跌于地。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慕容野、医官、医女一个一个从他身边往殿内走进去,又有人三三两两地出来。贺兰暄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看见他们一个个脸色铁青,或是脸容惨淡。
他捂着自己狂跳不休的心口,静静等待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期望听见的是什么,只是那样冰冷地、焦躁地、痛苦地、却又含着微弱的希望,等待着。
可他等来的,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慧国继任时最年幼的一代国主,也成为薨逝时最年少的一代国主。
他死在人生第二十个春天,离二十一岁的生辰,不足十日。
殡葬之日,大历为示其所享哀荣,特命长皇子厉欢扶棺为其送别。
不想送行列队刚刚开出国都,进入山道,山道两侧便杀出一支奇袭刺客,将送行队伍中的大历二皇子厉霜掳劫而去。
这支刺客训练有素,各个身着轻甲,手持长枪或长刀,出手迅疾却并不嗜杀。他们极明确地拱卫着一骑侵到厉霜身边,只在转瞬便将他的身影掩入了骑阵。
慧国队伍受这毫无征兆地出现的奇兵所扰,阵列已乱,前头兵卫胯下的马更被绊马索拦住,陷落的马与骑兵反而阻挡着其后的队伍。在一阵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