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序</h1>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将衰老。
八岁那年我见过一些青色的河鬼,那年元宵,河道上亮起盏盏明灯,倒影中的青色鬼怪们像是水上城的倒影,它们像蛇一样缠上我,握住我的小腿,盼着我的踝骨,一寸寸地将我拉下河床。我因此落水,父亲惊恐万分,觉得有什么邪恶力量在牵扯着我的命途,于是他去东谷寺请来了一些和尚,驱逐鬼怪,我站在河边,看着人们舞仗鸣金,铃铛的声音清脆嘹亮,响彻苍穹。那时我抬头看天,才发现整个皇宫被罩在金钟罩里。
我的师父是僧人子圆,他什么都不教我,偶尔带我扫地。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暗处,躲在沉重的幕帘后面,看着庙里的那些那些和尚。
他们跪坐在一起,沉默的颂唱。佛像金光熠熠,在高处,微笑着,俯瞰众生。我暗自揣测着佛祖眼中的人间,应该是吃斋念佛,是十鬼十戒,是苦行僧的皮rou枯骨,是消不尽的余孽。
虚伪。
东谷寺的和尚很奇怪,人人都沉默,人人都低眉顺眼。我没有见过那些和尚的眼睛,他们眼帘下垂,双眸紧闭,长着同一张脸,念着同一篇经,在成千上万的僧人中我找不到我的师父子圆,我只知道,当我从暗中醒来时,望着我的人,便是我的师父。
僧人子圆有着好看的脑壳,圆润,偶尔冒着青色的头发。我常常想去摸一摸,但他总是先我一步转过头来,沉默不语,定定看着我。
看着我。
秋天的时候,云是灰蓝色,自天际而来,沉沉地压在寺院上方,乌鸦飞旋,喧乎嘈杂,像极了僧人诵经。
寺院有一座秋千,我只在秋天的时候去荡。那时我坐在上面,看到昼晖轮转,看到山鬼森森木叶萧萧。我想去思念,可是不知道思念谁,于是我变得很忧郁,我跑去问僧人子圆,人为什么会忧郁,僧人子圆说,吃饭了,去洗手。
生活就是这样,我想,不断的寻找着思念,不断的想变成一朵花,这就是生活。延绵不绝的灵魂环绕着我,我感到充盈饱满,同时有着悠长的哀愁。我依旧能看到河鬼,它们不再缠着我,只在河底仰着头,Yin森森地露出一张鬼脸。
有一天,东风飘飘,柳絮飞舞。一个缩着肩低着头的女孩,步履匆匆上山来,她与僧人子圆低声耳语,时不时看看我,语毕她站定,冲我举了一躬,然后踏着小碎步,匆匆而去,佝偻着身子,看起来畏畏缩缩,一副命比纸薄的样子,于是我喊道,你不要缩脖子。她立马直起脖子,又鞠了一躬,然后站在原地。我说你走吧,她后退几步,转过身,又缩起了脖子。
僧人子圆走过来,让我去荡一荡秋千,我说现在是春天,不是荡秋千的时候。
那算了,他说。
第二天一群人到寺庙中来,为首的是我母亲,我藏在幕帘后面,看着母亲。
她站在佛像前,恭恭敬敬点了三炷香,眼帘低垂,睫毛上闪出金光熠熠的星星,她俯下身,头上的链条噼里啪啦乱响。母亲平平稳稳磕了三个头,带着头上沉重的金饰。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捉住了我的肩膀,是一个婢女。
我大声尖叫。和尚们依旧静默着,那个婢子噗通跪下,万物静止,只有僧人子圆闻声而来,他轻抚我的哀愁,牵住我的手,将我送到母亲的身边。母亲双手合十,说着阿弥陀佛。我舍不得僧人子圆,也舍不得我的秋千,甚至也舍不得那些河鬼。可我还是回到了朝歌城,朝歌城是坐死人城,城中的每个人都在偿命,坐在高高的车上,我看着土地上匍伏在地上的人们,看着身后卷起的一圈又一圈云,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
巍峨宫墙困着我的亲人和我的秋千,宗族牌位在墙内鬼气森森排开,排满一整个墙壁,和庙里巨大的佛像一样高。
跪在堂前时,我向父亲叩拜,像宗族下跪,真诚地诉说,诉说我的归家心切,我的勤恳和忠诚。抬头看向青天,青天遥遥,父亲的脑颅阻拦下我的目光。
他慈眉善目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对故乡没有思念,离开时我轻歌曼舞,归来时我驾车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