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成昭本好生安坐暖车之中，却于此瞬无端心惊，似连胸腔也空出大半，他骤然蹙眉，听着滚滚轮辋声，只觉车里格外闷热，索性撩起窗前厚帘一角，抬首眺往来时路。
萧成昭执拗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抬掌一抹自额角滚落眼皮的血与泪，旋即霍然转身便要离开，气头之上抬臂猛地撞了一下旁侧搀扶自己的谢琤，随后才吸着鼻子大步而去，他足下力道颇大，踩得汉白玉砖噔噔直作响。
日上三竿，雪已晴霁。
他喝了牛乳正欲就寝，这会子脑内正昏沉着，瞧见谢琤来，虽觉意外却并未多想，亦未察觉其间欲来山雨：“明珏？怎地这般晚了还过来？”
谢琤支颐案后，面前卷宗几乎堆积成山，他眉目低垂，面上神色晦暗不清，捻着纸页的手青筋突兀，许久才轻声询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残照散尽，连同湖上彩鳞一并翻入地底，风雪渐深迷人眼，今夜无星亦无月。
萧姝病容显怒，胸膛亦因气极起伏不休，竟是将端于掌中的盖碗囫囵掷往萧成昭头顶。
萧成昭并未设防，被茶碗砸破了额角，嫩生生的面颊亦被热水泼得泛红，发间明晃晃地挂着几片泡得绵软的紫笋茶叶，双腕也被碎瓷割得血肉模糊。
“等等。”萧姝忽而出声，目光轻轻落于竹箱一角，随后微不可闻地轻叹道，“……罢了，还是送回东宫吧。”
萧姝目光沉沉，良久才被祝瑛唤得回神，便听他问自己现下当如何处理。萧姝思忖片刻，旋即别开面去，囿于眉间的复杂之色转瞬即逝：“拿去烧了。”
时辰不早，明京城中灯火寥落，唯独谢府屋中通明。
祝瑛点头应是，便又俯腰重新将箧笥抱入怀中。
宫道寂静，独他步声起伏回响，将足下孤影拉得颀长。
谢琤长眉微竖，向来温和的凤眸也显凌厉，他未答萧姝的话，径自咄咄逼问：“你为何要对瑾儿痛下杀手？
那是从前萧成昭用来盛装玩物的竹箱，里头的东西已有些年头了，泥人油彩半褪，布老虎针脚微裂，纸鸢也泛黄发脆。
月落参横，小雪未停。
静立良久，萧成昭才徐徐回神，襟间已被茶汤淋得湿透，抬眸却见父皇冷漠依旧的眉眼，终是咬牙无声落泪。
火光骤起，不过几息便将卷上笔墨吞噬殆尽，徒留点点黑灰飞絮，飘飘悠悠的匍匐地上。
谢琤甫一抬眸，便撞上萧姝眸间一抹未及收回的、直白而赤裸的厌恶，他心中疑虑更深，却来不及多想，匆匆步上前去，蹲身将懵然跪坐在地的少年扶起些许。
萧成昭纹丝未动，梗着脖子瞪向他漠然的脸，哆哆嗦嗦问道：“你说啊，我到底哪里不好……”
旧物上湿漉漉的覆着层水气，应是日出时渗下去的雪水。
他终从自欺欺人的昼梦中惊醒，惶惶睁眼才发觉自己早已无所倚仗，那股子被宠惯来的疯劲儿便也悄悄收敛，藏入眸底，匿于心间。
萧姝还未入睡，仅着一身单薄寝衣，双脚赤裸的驻足榻边，听见门口传来动静之际，他正好喝罢碗中最后一口热牛乳，抬眸便瞥见谢琤面无表情地大步迈来。
谢琤一整衣襟，旋即利落起身：“备车入宫。”
斜阳微曛，暮霭绚丽宛若绮罗，悄然滑落峭壁，悠悠荡漾水中，撩起一片斑斓彩鳞。
“可都打点好了？”
萧姝正小口喝着绿绮端来的粥，却听得门外传来叩声，抬眸望去，正瞧见祝瑛抱于怀中的箧笥，不由得眼皮轻跳，神情也渐渐微妙。
谢琤点头不语，长久缄默之后，忽而抬腕将手中纸张递往案上烛火，随即丢往足边燃着炭火的铜盆。
玉屑乱飞几连成幕，已望不见明京高大的城墙。
管家谢宣挑一盏灯笼，徐徐自府门行往书房，听得里间传来应允，才悄然推门入内。
天地间忽又飘起大雪，排作长龙的车马已然行出明京。
谢宣缓声作答：“已近亥时了。”
他闻声颔首，复又答道：“爷交代的事情，都已办妥了，再有两刻钟，马车便该出城去了。”
谢琤自袖间取出巾帕，一面替他揩泪，一面轻声细语的让他先回东宫去，再找个太医瞧瞧伤口。
脚，旋即推门入宫。
萧姝闻声面色一沉，本便黟黑的眸子愈显深邃，随即不耐烦般开口打断：“闹够了没有，还嫌不够丢人？闹够了就给我滚回去收拾行囊。”
此言出罢，三人各怀心思，俱是无言。
萧姝兜头砸来的一碗热茶将他满身娇纵悉数涤去，连同幼时旧忆也被一并粉碎，俱作梦幻泡影消弭指尖，不啻于一场剥筋剜骨的梳洗酷刑。
萧成昭未携掌灯宫人，独自抱着只箧笥直奔蓬莱宫，他穿戴颇显端庄，貂氅扫过小腿几番起落，一缕碎发因步履匆忙颠落额角，曳曳垂于包裹伤药的白纱前。
今个儿不必早朝，却是他远行西南的日子。
蓬莱宫灯火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