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猫竟然出现在这种地方,长着幼稚的身体,却挺着颇有内容的肚子。它的眼光如此熟悉,她隐隐地记得这只猫的目光,似乎天天可见,但仿佛只是隔了那么一层薄薄的记忆。她冲不出回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它的眼光和谁相似。
这里原本肯定是个巨大的仓库或者生产车间,她甚至看见楼梯口那几条粗大的蓝色下水管道上挂着几只绿色嘴脸的古怪玻璃娃娃。酒吧特有的灯光晦暗,人影绰约。吧台前站着那个长着妖媚的大眼睛的女招待,一头黄色的卷发散乱地搭在肩上,修长的牛仔裤亲密地散发出暧昧的气息。而那个巨大的箱子堆积的舞台上,躺着还在休息的乐队成员,时不时地发出激烈的笑声和号叫。披着长发的男人们拿着酒杯四处走动,角落里坐着两个相互拥抱亲吻的年轻女子。
这种目光似曾相识,她想。伸手捏住小猫的颈部,将它提到自己的双腿上。它甚至毫不挣扎,安静地被她提到了面前。一只普通的小猫,她的手指轻轻滑过它的背部,所有的骨节清晰地在指尖突起又落下。她的手指又滑到它的腹部。
联系,带着破折号,简洁地用言语划定彼此需要的解释。可以不精确,但必须要解释,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陌生和熟悉,永远隔着一层又一层新生的解释,像剥不到头的洋葱。
这是只安静的猫,坐在她腿上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叫也没叫一声,一直寂寞地伏着,将脑袋依偎在自己爪子间。从这里走向门口,走得再慢,也至多需要三分钟,这三分钟一过,她便可以打车回去。没有人会看见这一切。
它实在不像是只宠物,细小的身体上沾染的种种污迹都告诉她,这只猫长期是在这个酒吧的尘土里生活的,每日呼吸的都是烟尘混杂的味道,脚下是人们从各处带来的污秽,它用翻滚来收集各种脏东西,携着它们生存。
或者,它的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它是一只长着啤酒肚的猫。看着猫儿乖巧地依偎在自己腿上,将尾巴盘起,她忍不住笑了,那么,你的名字就叫啤酒吧。
平静而又警觉。这种眼光,仿佛有什么压在内心里疯狂地喘息,却警戒地被压抑在喉咙里。所有的平静仿佛被摧残着,所有的警觉仿佛在摧残着。这是种面对面的摧残。她悲伤地想。你像是迷失了。她对小猫说,却只是摆了个口型,没有发出声音来。
四月没有说话,只是对菀笑了笑,继续用指尖滑过它脊梁。它的骨头尖锐得几乎让她觉得有划伤的危险,格棱格棱地上下颠簸。原来,这只猫的目光像她。她的记忆仿佛突然被打开,豁然开朗。是的,菀说得没错,是她的目光,她在镜子里看过无数次的那种平静下的警觉。
噢,你看,这只猫的眼光真像你。菀心不在焉地看了这只猫一眼,又看她,你想干什么?把这只丑猫带回家?你得小心。我哥不喜欢小动物。
一只骨瘦嶙峋的黑猫,爪子雪白如浮云,几乎能摸透它所有细嫩的骨骼,却拥有如此饱满坚实的肚子,就像是即将临产的猫妈妈的腹部。而且,它出现在一个如此古怪的地方。墙壁是并不滑顺的水泥,涂着混乱的色彩,挂着几幅巨大的画,上面画着女人的部分肢体,一幅是胳膊,那只洁白的手臂如青藤般细长,一直攀升到远处的灯塔,指尖流下些翠绿的汁液来;还有一幅是黑色的唇,奶黄的下巴,雪白的前胸,歪倒着拼凑成一张绝望而且残缺的脸。
她的手指抚
小腿处有什么在温热地摩擦,毛茸茸的,怯懦且执著地摩擦她的脚踝和小腿。她低下头来,突兀地觉得时间有片刻的定格。她与它已经相识,以一种怯生而执著的方式。
奇怪。她吃惊地注视着它明亮的眼睛,突然觉得整个事件充满了神奇的诱惑力。
那是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猫,它卧在她的腿侧,用自己的颈子轻轻地抚摩她,不时地还抬起小小的三角脑袋望着她,目光平静而又警觉。
你的眼光怎么像受过伤似的。那天,璀在离家之前突然说。她像受了惊吓,怔怔地看着他愣住了。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立刻便会奄奄一息地死去,连临界时那种如海啸般的紧张呼吸也都要丧失掉。她死前,能剩下的不过是有气无力罢了。
怎么像受过伤似的。他看见她立时无语,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徐殊,徐殊。他连叫两遍她的名字,便关上门出去了。连头也没回。这一去,她知道,至少三天后才能得以一见。
既然生了这种念头,就立刻下意识地四下望望,没有人注意她,还有她抱着的这只猫。它究竟是一只流浪猫,还是酒吧里众人丢下一口食物养活的百家猫,抑或是某个乐手、某个女侍的宠物?它是否日日盘在那个长着一双妖媚眼睛的女招待脚下,喝她递给它的牛奶?她抬起眼睛,那个女招待正站在她的不远处,漠然地扫过她的脸和她腿上的猫,毫无表情。
或许,她需要这只猫。或者,她们能做到灵魂相通。她突然想。她甚至没有想过这也许是只公猫,本能的,她觉得它和她的性别是一致的,她们之间,可以做到毫无距离的亲密。她想,可以将猫塞在她巨大的包里,若无其事地走出这个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