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发髭花白的老人正从里屋出来,见到他,大惊失色:“你是何人!”这位想必就是那船的主人了。
三更时分,雨小了,而后逐渐停止,那声音没了遮掩,在空旷的夜空中,杜鹃啼血也似,传到极远的地方,方叩解了蓑衣,雨水早已顺着脖子灌进去,贴着里面的衣裳,冰凉彻骨,手脚都被冻得没了知觉。
“得了,”艄公打断道:“你自己先荣华富贵再说吧……”
艄公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别哭了!”
方叩举起灯,见到那铁青色的塔已经被拦腰淹
“那里有人!”他忍不住喊道。
方叩坐在船头,一边大声疾呼,一边提着灯四下里探查。
方叩得了救般,感激涕零,一老一少前后扛着船出去,水面比起白天,仿佛又涨了两寸,小船在洪水中摇摇晃晃,瓦灯在黑夜里,扩散出一圈模糊柔黄的光晕,雨滴在这光晕之中,如线般连绵不绝。
他越想越懊悔,越想越难受,一颗心揪在一起,眼睛哭得发痛,几欲流血一般,就要被痛苦吞噬。
方叩泪如雨下,得了失心疯般,伏下身子磕头,抬起头哀求道:“我不怕死,我给你钱,给你许多许多钱,只要找得到老师,你要什么都可以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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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艄公驱着船上前时,才发现原来是黑色的树枝横亘在混浊的水面上。
小船在茫茫的水面上行驶,天上无星无月,四周漆黑一片,犹如在墨中游走,夜空死寂,耳边只有船头破浪之声,偶有一两声鸟鸣,艄公端坐船中,道:“回去吧!”
艄公心道这年轻人看起来寒酸,也不像个有钱的人,只是那厢跪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都破了,鲜血直流,也是个痴心重义之人,于是长叹一声,取了雨具,提了瓦灯,道:“也罢!我一把老骨头了,走!我来为你撑船!”
方叩被骂得羞愧难当,用力地擤了擤鼻子,知道哭也不是办法,便继续在雨中大声呼喊起来。
浓郁的腐臭飘散过来,方叩只看了一眼,便马上道:“这不是老师。”
“你别说了!”方叩手脚冰凉,哆哆嗦嗦地又把蓑衣披上,让自己能够稍稍暖和一些,他喊了一夜,心力交瘁,几乎快要熬不下去。
“老师——!”
话音未落,他就看见这年轻人笔挺挺地跪下来,两眼通红,苍白俊秀的脸上泪痕交错,唇瓣颤抖:“我求你了,把船卖给我吧,老师生死未卜,我不能没有老师,求求你,求求你……”
方叩瞬间默然,慢慢坐了回来,眼泪顺着眼睫滴落,和脸上的雨珠混杂在一处,难分彼此,起先还算平静,到后面,他哭得浑身发麻,上气不接下气,颤抖道:“我怎么这样没用,连老师也护不好,我是个混蛋……”
到了五更天,水面逐渐起了一层乳白的雾气,那雾气缓缓升腾,令人茫茫然难以视物。
“呜呜……”
这话对方叩无异于千刀万剐之刑,他不相信,只装作没听见,在小小的船里,用沙哑的嗓音接着呼唤。
层层波浪漾着树枝的倒影,枝桠扭曲,如同鬼魅,洪水里漂浮着一具肿胀的尸首,艄公起身,去舱内取出耙子,探出去勾住衣物,一寸寸拖过来。
“是浮屠塔里的永明灯。”
水蛇在浊水中游弋,搅散了片片落叶,水面漂浮着死猪,像一座隆起的新坟,肚皮翻白的烂鱼随着水波聚聚散散,他心头的那个人又在何处。
他想起老师临走前只穿了一袭单衣,吃过早饭,也不知道冷不冷,饿不饿,那个人身子骨本来就单薄,再受了饥寒可怎么办?损伤的不只是老师的身体,也是在他心头一刀刀地刮肉!
方叩被震得打了个哭嗝,一下子也不敢放声乱哭了,愣愣地望着他,只能小声地抽噎。
“我要买你的船。”方叩说。
“老师——!”
“老师——!”
缭绕的迷雾就像一枚倒扣的瓷盘,笼罩在四周,被风一刮,聚拢又分散,忽然间,方叩远远地看见一点橘红的微光,在湛湛的水面荡漾。
方叩心碎欲绝地想,他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只要厮守在老师的身边。
那艄公半生以撑船掌舵为业,自然是不肯轻易让别人靠近这营生的家伙,看到地上的银子,呵斥说:“快收回去!这船不卖!”
“你的老师,恐怕漂到下游几百里外的地方去了!”
“老师……你不要死……”
那老艄公大致明白了他的来意,道:“外面洪水泛滥,你这样去,也只是送死。”
“那是何物?”
艄公拿起船桨,梆梆地敲打着船身:“能不能有个男人样!”
方叩最怕他打退堂鼓,急忙哀求道:“只要能找到老师,荣华富贵,金银财宝,应有尽有,只要你——”
“要是、要是没让老师去该多好……”
那艄公道:“知道的,以为你在寻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曾断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