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柏伸手抱起了孩子，趁府里众人不备，匆匆出了霍家。
霍景柏年纪不算大，身体却垮的很快，他看着眼前长成的青年，不禁多了几分愁苦，“若我有朝一日去了，这孩子将来依靠谁呢？”
“行，备车。”霍大少爷收回他的目光，拂拂袖子，甩了甩长袍的前襟，大步出府去。
霍檀抬抬手，吩咐给下人，“把我屋西南的那套小跨院儿收拾一下，老二要回家了。”
这边璞兰终于到了北平，熙熙攘攘的火车站人头攒动，这里和上海实在不同，先前他只在书报中读过这京城，这北平。在这陌生古老的城市里，能让他栖身的又是哪个安静的角落啊？
儿子走后，霍景柏艰难地起身来到案前，刚要提笔，如烟往事浮现。
“璞兰，你来了啊。”屋里传来久病之人低沉浑浊的嗓音。
然而，同一摇篮里一直安静睡着的哥哥，在弟弟被抱走后，爆发了响亮不止的啼哭，襁褓之中的婴孩又懂什么呢，他会知道自己将要与弟弟永远分离了么。
说起来，霍家祖上也算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自霍老太爷开始，人口却渐渐稀少了，连带着投靠来的堂表亲戚，江湖朋友都算在内，霍府里还空着三分之一的屋子。一个家族在人丁上的衰败似乎是不可挽回的，到了霍檀基本掌家的现在，更是萧条了不止一点半点。因此，璞兰能回家，霍老爷自是欣喜的。
“父亲，今日我填了一首小词，您若有兴致，可为我指点指点？”名唤璞兰的青年不好意思地拿出了一张仔细撰写着小楷的宣纸来，他垂手站着，恭敬却也透露着与父亲的亲切。
霍檀在连廊里踱着步，他虽吃惊却也无更多的情绪波动，他只知母亲生产时去世了，父亲似乎因此对他不冷不热，将家中所有的事托给张管家料理，常年在外经营家业。霍檀的发蒙便是洋学堂，后又到西洋读书，在欧洲辗转几年才学成归国。但霍家大少爷非常清楚的知道，不管怎样，自己的职责只有一个，那便是挑起家业的单子。于是大少爷其人，除了读过洋文，待人处事，生活习惯，和北平其他的大家子弟并无什么两样。
“璞兰啊！”霍老爷终究是放下了。
那个不再被提起的深秋，霍景柏听闻孟氏西去，伤心欲绝时偷进府里，看到摇篮里躺着一对双生的小儿。其中一个孩子，与他那兄弟相比，是那么瘦小，哭得脸蛋儿通红，一双小手无助地伸向空中。这孩子真让人觉得可怜，瘦小的他会不会早夭？就算长大，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是个不受重视的次子。
年近古稀的霍老爷捏着信纸，指节泛白，不想让旁人看到他含泪的双眼。
这封远方的来信将他拉进了无尽的回忆里。
“那个，少爷，金家大少爷刚请您去集春戏班听戏，今儿薛老板压轴。”霍檀的随从程亮从他身后哈腰传了话来。
不多时辰，吱呀一声关上门，霍檀，同胞兄弟中的哥哥，踏出了父亲的房门。
父亲交代的很简单，自己还有个弟弟，这就要回北平了。
因有了这白衣青年，昏暗不透风的病室里原本停滞结块的空气似乎也流动了起来。只是青年不知，他就是那久病之人在病痛折磨下能艰难喘息着的唯一念想了。
是年秋，霍璞兰站在弄堂口，朝自己长大的地方匆匆望了最后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出远门，根据父亲的遗愿，璞兰辞别上海，只身北上去探访父亲的故人。霍景柏至死也没有告诉璞兰他的身世，或者从根本上，霍景柏就是一个软弱的人，当年抱走孩子到底是为了这孩子好，还是从这可怜的小孩儿身上看到了心爱的女子和他自己的影子？总之，一生坎坷的霍景柏留下太多未了的情就去了。
上海是从零开始，霍景柏不再是什么京城霍家的二爷了，生活艰难，只能靠开学馆教典籍礼乐为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孩子也像一株不张扬的兰草般长成了翩翩君子，因着病弱，不常出门，只喜读书，写写画画似个小书生。
仲夏，在霍璞兰尽心照顾重病的父亲时，一封长信正从上海飞入古都霍家老宅的层层高墙里。
，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那小炉子里的火星儿都燎了出来。
青年还在漫漫路途舟车劳顿的时候，深宅里的霍老爷将自己的儿子唤进了书房。
穿过匆匆忙忙的旅客和沿途叫卖推销的小商贩，璞兰出了车站。他捏着仅有一个地址的字条招呼了路边的一辆黄包车，
“他回来就回来，与我何事。”霍檀这样想着，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戏谑的微笑，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个姿态，比如不把弟弟回来这件事当回事儿。
是时候做出选择了，自病后，那个念头就一直萦绕脑海，日益坚定。
随着唔鸣的列车北上，天气越来越凉，苍翠的群山渐渐变得灰暗枯槁，璞兰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难掩愈渐苍白的脸庞和咳声。
年轻的家族继承者用他惯常的发号施令的语气说着这些话，一双眼睛却直盯着庭院里稀稀疏疏长着的几株兰花，久久不曾移开。